最近，广州医科大学附属脑科医院成瘾精神医学科主任医师范妮感觉到，前来就诊的青少年药物成瘾患者似乎正在悄然增加。“几年前，每年的案例还是个位数，但是近两年已经上升到两位数了。”范妮表示，“药物成瘾问题在各个年龄段都有，但近年来青少年群体中的药物滥用现象尤为突出，特别是初中生、高中生以及在校大学生。”
在国际禁毒日到来之前，6月19日，中国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发布的《2024年中国毒情形势报告》指出，国内滥用物质种类发生结构性变化，麻精药品和未列管成瘾性物质滥用快速蔓延，滥用人数不断增多，青少年滥用问题突出。尽管此前有媒体报道过青少年药物滥用的问题，但这种现象并没有消失，严重侵蚀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为什么药物滥用屡禁不绝？记者进行了调查。
青少年药物滥用现象突出
“天堂是什么样子？”
“我在幻境中见过它。”她说，“仿佛不在地球上，我在一个更高级的地方，俯视这个世界。”
在干净整洁的谈话室里，王明思穿着病号服、戴着口罩，却遮掩不住青春的气息。她言语中的“天堂”，却可能是真正的“地狱”。
几年前，15岁的王明思通过社交媒体接触到了名叫“overdose”（译为过量服药，以下简称“OD”）的群体，从此便沉溺其中。“最多一次性吃了148片右美沙芬，我出门时就摔倒了。”她说，“在我国禁毒比较严的情况下，OD能吸引人群是很奇怪的事情。”
展开剩余91%所谓OD，是指非医疗目的反复、大量地使用具有依赖特性的药物（或物质），使用者对此类药物产生精神依赖性、躯体依赖性，并导致心理和行为异常，强迫和无止境地追求药物的特殊精神效应。
作为OD圈的“老人”，在王明思看来，OD圈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纯粹的“娱乐型”OD，另一种是由于生活、学业、工作压力等原因不得不OD。对于前者，她的评价是“蠢”，而对于后者，她则抱有非常复杂的情感，“不太好评价”。
“连着O了半个月，上厕所都困难。”“我看不见未来的希望，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这是一位20岁的女DJ晓玉在OD群里发表的言论。自从高中退学后，她就一直依赖OD。像她一样OD上瘾的人还有很多，诸如此类言论，常常出现在QQ群、微信群等社群内。
更多情况下，群友会交流OD的药品种类及用量、OD的感受和买药的渠道等。群友OD的药物主要是一些较为温和且易于购买的非处方药。还有小部分人会选择一些对身体伤害更大且反应更为激烈的药物。多位群友表示，OD后会格外想要找人聊天。因此大家经常会在群里交流自己OD的感受，甚至连麦OD。
校园霸凌、辍学、家庭关系紧张是一些青少年进入OD圈的重要原因。王明思自述，她在初中时遭遇了校园霸凌，精神出现了一些状况。高中休学后，她和家里大吵一架，不顾父母的阻拦，毅然前往广州投奔亲戚，不再回家。为了维持生计，王明思开始自己在网上写小说，每个月能有两三千元的收入。“我其实更喜欢记录一些真实的东西，我觉得这样的记录更有意义。”
学习压力大是另一个重要原因。“好迷茫，不想上学，但是不上学又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过，未成年人不能出去打工。要是家里有钱或许就可以不用上学了。”林林是一名高二学生，目前正在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但相比精神病院，成绩不佳，在学校里备受歧视的她更讨厌学校。为了缓解压力，她开始了OD。
2021年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布的《国家药物滥用监测年度报告》显示，非管制类药物滥用人数逐年增多，其中未成年滥用情况尤为严重。《2024年中国毒情形势报告》则显示，滥用美托咪酯、复方曲马多、右美沙芬等人数较多。2024年查处35岁以下滥用人数7.6万人次，占查获滥用麻精药品总人数的86.4%。全年共发现滥用未列管成瘾性物质人数4.9万人次。
“药物滥用对青少年的危害是巨大的。”范妮表示，青少年药物滥用的原因复杂多样。一方面，随着互联网的普及，青少年更容易接触到相关信息，并可能通过互联网获取药物；另一方面，青少年在青春发育期可能伴随焦虑、抑郁等情绪问题日益突出，而药物滥用往往成为他们寻求短暂解脱的一种方式。
线下购药：医院、药店均可轻易开出OD用药
其实，自2024年7月1日起，右美沙芬（包括盐、单方制剂）被列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目录后，获取难度已大大提升。那么，这些药品是如何流入到青少年手中的呢？
记者发现，目前OD药品分为正规厂家生产、境外流入和私人生产三种模式。OD药品流入青少年主要有三个渠道，分别是医院、线下药店、网络。网络又包括网上购物平台和社交媒体渠道，社交媒体又分为境内和境外两个渠道。其中境内渠道包括QQ、微信等，境外渠道则包括X、Telegram等。最终抵达青少年手中则主要依赖线下购买和快递两种方式。
记者从某社交平台了解到，到医院就诊能开到精神类药品。这一操作是否可行？记者来到广州市越秀区农林下路某公立医院，挂了心理睡眠专科门诊医生的门诊号。记者对医生表示，自己最近感觉失眠比较严重。询问完基本情况后，医生并没有更多检查，便为记者开出了病历记录，显示症状诊断为“失眠”，开具了7片思诺思。在整个就诊过程中，购药者可以比较轻易地拿到受管制的精神类药品，并且由于各医院之间并不同步用药信息，购药者可以通过前往不同的医院挂号从而开出大量精神类药品。
记者在某公立医院顺利开出思诺思
在民营医院中，这类管制更加宽松，医生不仅不会谨慎地检查和治疗，反而会刻意夸大患者病情开出高价药。记者来到了广州市荔湾区的一家民营医院，以失眠的症状就诊，这家民营医院先让记者做了CNS神经递质检测、心电图、抑郁和躁狂量表，共计花了300多元。看了结果之后，大夫表示记者有很严重的焦虑问题，随后给记者开了600多元的药品，包括管制的精神类药品和中成药。
心理状况良好的记者在广州某民营医院被检查出严重抑郁症状，从而开出精神类药品
在右美沙芬复方制剂被列入二类精神药品受到管制后，不少OD人群将目标转向了止咳药、止痛药，大量服用这些药物也能达到类似效果。记者走访一些线下药房发现，只要提供身份证号并自述症状，即可轻松开出OD药品。
在广州越秀区的一家药店，记者向店员自述自己想买用于止咳的复方甘草片，店员表示只需要身份证号就可以购买。此外，记者还咨询是否售卖普瑞巴林胶囊、卡马西平片，均得到肯定的答复，并能够在提供身份证号之后买到这两款处方药。
在另一家药店，一位实习生店员接待了记者。记者向店员咨询是否售卖两种可能成瘾的非处方药，店员找出这两款药并表示需要登记身份证号开具。随后，记者询问：“学生能开这个药吗？”店员说：“可以，要给身份证登记，十四五岁以上就可以吃了。”此外，记者还了解到，目前一些药店还提供了网上开处方的服务，只要提供相关的信息，就可以顺利购买到精神类药品。
根据最新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管理条例》，第二类精神药品零售企业应当凭执业医师出具的处方，按规定剂量销售第二类精神药品，并将处方保存2年备查；禁止超剂量或者无处方销售第二类精神药品；不得向未成年人销售第二类精神药品。然而，在记者的走访调查中发现，一是执业医师开具处方是比较随意的；二是在药店购买时缺乏监管，网络处方更是毫无监管，甚至可以直接向未成年人销售。可以说，目前对于第二类精神药品的管制力度是相当薄弱的。
线上售药：几乎无监管，现实版“绝命毒师”上演
相比于线下的“有所收敛”，线上购药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总体而言，OD药品已经呈现出境内境外“联动”，厂家生产与自制相结合，快递监管形同虚设，甚至部分药品已经存在涉毒风险。更大的问题是，一些交易已经发生在校园之中，对青少年的身心健康造成了很大威胁。
由于右美沙芬片单方制剂已被列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目录，大量服用非目录中的右美沙芬复方制剂，也能达到OD人群追求的致幻感。在网购平台，能否开到这些药呢？记者以17岁女生的身份在某网购平台以“咳嗽”为由尝试购买右美沙芬糖浆或愈美片。药师建议使用愈美片后，不到1分钟，便开出了一盒愈美片。此外，在这些网购平台，记者还可以顺利购买到卡马西平片等处方药。
然而，《互联网诊疗管理办法（试行）》规定，不得对首诊患者开展互联网诊疗活动；医疗机构开展互联网诊疗活动时，不得开具麻醉药品、精神药品等特殊管理药品的处方。事实上，网络平台的互联网医院在开具这些药品时，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监管，没有对首诊患者的甄别，精神类药品就可以轻松开出。
倘若说国内的互联网平台是管理“松懈”，境外平台则可以用“放飞自我”来描述。与国内互联网需要用到“农夫”“飞机”等暗语以避免引起注意不同，外网的OD人群交流要直白很多——尤其是使用汉语交流的情况。
这种情况在X和Telegram平台非常突出，不少用户通过X将有OD意向的人群引流到“电报群”成为私域流量。某些电报聊天群中的管理人员警惕性非常高，当记者委托国外留学的朋友小张伪装成新人在群里主动询问“想了解OD”，并私聊群主之后，群主一言不发便快速拉黑、踢出群聊。
在调查中，小张告诉记者，不仅有以右美沙芬、普瑞巴林等为代表的管制类处方药出售，更有甚者已经到了自制药物出售的阶段。在某个2600多人的OD的交流群中，某位成员自制了名为“闪莓”“N-Benpinmine”“海瑞姆”和“凯斯克林”的四种药物。尽管四种药物的售价均在每颗200元人民币以上，但其销售却供不应求，某类药物断货的情况时常出现。令人惊讶的是，为了方便药物出售，该群配备了自助购药的“机器人”，全程无需人类干预。
在付款方式上，更是花样百出，采用了多种方式防追踪。该药品销售仅接受虚拟货币“U币（USDT）”付款和京东E卡付款。为了让“消费者”都能通过U币购买，该组织还“贴心”地准备了详细的USDT使用教程。
记者委托小张购买了闪莓和N-Benpinmine两款药品。在快递渠道上，该组织也将防追踪做到极致。其在条款中声明：“我们的发货员遍布各个地区，不要在意从哪里发货。”此外，群主还在多个购药渠道中反复申明：“阅读注意事项，收到货后撕下并销毁面单。”
不久，一种药物从湖南某高校快递超市以“宠物药”名义发出；另一种药品则以“日用品”名义从广东省韶关市发出，均邮寄给记者。值得一提的是，在记者收到快递一周后，售卖产品的“客服人员”竟然主动向小张询问使用感受。在“电报群”中，还有专门的版块供购买药品后的“消费者”分享自己的感受。
在拿到药品后，记者找到了某权威机构对药品成分进行分析检测，其成分令人触目惊心。由湖南发出的N-Benpinmine药物为蓝色胶囊药丸，经检测其中主要成分为1-（噻吩-2-基）丙-2-胺，而与其相似结构的，正是臭名远扬的毒品苯丙胺。由广东韶关发出的闪莓为白色药丸，经检测其主要成分为1-[1-(3-甲氧基苯基)环己基]吡咯烷，将于2025年7月1日被列入非药用类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管制品种增补目录，但是闪莓这一具体的物质并没有明确的规定。
记者托人在境外网络平台购买的闪莓（左）和N-Benpinmine（右）
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和广州医科大学的专家对记者表示，尽管此类药物与相关违禁品结构类似，但其具体的作用、功效并不能简单判断，仍需进一步实验确认。此类物质应属于精神药品、毒品的衍生物，经过在其基础上改造以减小法律风险，但在效果上应和原有药品类似。
“这两种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制作团队很可能采用自行合成的成分和国外使用较多的药物来降低在国内销售的法律风险。”据专家介绍，这两种药物的成分并不复杂，有化学、药学相关专业知识的老师、医生甚至学生都可以很快合成相关物质，这一制作、销售网络堪称现实版“绝命毒师”。
境外生产，含有管制药品成分的药物可以顺利寄送到大学校园内
此外，更令人不安的是，根据上述药品发出的地址来看，OD药品产业链已经通过快递深入校园之中，并且几乎没有任何监管。为了验证这一事实，记者通过QQ群购买了某OD药品并快递到广东某高校，这款含有管制药品成分的药物从境外流入到境内，再通过快递流入校园，整个过程十分顺利，没有任何阻碍。可见，目前OD药品从购买、销售、运输各环节几乎畅通无阻，并最终进入校园，令人难以置信。
据了解，OD药品并不便宜，例如OD的常用药品愈美片售价约15元/盒，复方氢溴酸右美沙芬糖浆和右美沙芬愈创甘油醚糖浆约30-40元/支，境外平台的药品更是高达200多元一颗。这对于动辄需要吃几十片乃至上百片的用药者来说，成本高昂。家长如果知道孩子OD，势必也不会提供经济支持。青少年购买药品的钱是从哪来的呢？以贩养吃便成为不少OD人群的选择。
“我刚刚成年就已经有了一万多元的月收入，还即将装修好自己的理发店。除了在河北的一家理发店工作，我还做药贩。”李飞宇是OD“圈内人”，他表示，一个月下来，可以赚好几千元，“我也是从买家转变来的，因为买得多，又拉了20多个客户，才得到这份兼职。”此外，由于一些OD人群本身就有精神疾病，就算卖药被抓，也只是被送去精神卫生中心治疗，而不用承担任何处罚。
可以说，目前OD药品已经形成了从生产、销售、购买、运输，横跨境内境外的一条相当庞大且完整的产业链。这条产业链的触手遍布网络，伸向校园，通过各类社交媒体，像黑洞一般，不断吸引青少年堕入此道，从此难以自拔。更加需要警惕的是，由于OD者青少年居多，这条黑色的产业链正在无声无息地侵蚀着青少年的身心健康，这条金钱与罪恶交织的产业链，急需有关部门治理。
专家：OD治理需要多管齐下
“青少年药物滥用的问题，说到底是我们教育体系和社会支持系统的一次‘失守’。它不仅仅是药物本身的问题，而是青少年心理健康和成长环境的失衡。”广东第二师范学院教育学院副院长、广东省中小学德育研究与指导中心副主任苏鸿指出，“青少年药物滥用的问题，反映出学校、家庭和社会对孩子心理健康和成长环境的忽视。”
“这些精神药品对确实需要治疗的患者来说是一种药物，但是当青少年滥用它们时，确实需要引起重视。当他们无法拿到精神科药品或者接触到软性毒品时，可以接触到其他刺激中枢神经系统的药物。”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心理科主任张璐璐表示，滥用药物一方面会导致身体危害，另一方面药物滥用会对心理健康有极大破坏作用。例如长期使用这些药物形成依赖，容易出现情绪失控、抑郁焦虑等心理问题。青少年的大脑尚未完全发育，在这个阶段滥用药品会更大地损害他们的大脑结构和功能，导致他们的认知功能、学习能力、情绪变化以及行为问题更加凸显。
更严重的是，这条产业链已经触犯了法律。广州市民革社会和法制委员会成员、广东天穗律师所律师马新国表示，若医疗机构将麻醉类或精神类药物卖给未成年人，可能会触犯非法提供麻醉药品、精神药品罪、非法经营罪。对于运输平台来说，若运输的药品属于国家管制的精神药品，且明知对方用于非法用途（如吸毒），可能按运输毒品罪论处。如果快递平台未尽审查义务，协助运输管制药品，可能被认定为共犯，也要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如果教唆、引导，甚至强制未成年人服用精神类药品则可能构成引诱、教唆、欺骗他人吸毒罪和强迫他人吸毒罪。
专家表示，治理青少年OD已经刻不容缓，需要“多管齐下”。“预防药物滥用的关键，是让学校、家庭和社会形成合力，为孩子构建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学校需要高度重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教育。”苏鸿建议，对于存在心理问题的孩子，学校要提供专业的辅导，并进行长期的跟踪支持。家长要重视良好亲子关系的建设，让孩子在遇到困难时敢于向父母求助。政府和社会组织也需要发挥作用，比如加强对药品市场的监管，防止非法药物流入青少年手中。
如果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学生或者孩子出现了药物滥用的情形，苏鸿强调，作为家长，最重要的是与孩子重建亲子信任关系。很多孩子在药物滥用初期，最害怕的就是被父母责骂或否定。如果家长能以关心和支持的态度与孩子沟通，孩子更可能敞开心扉，接受帮助。学校可以为孩子提供一对一的心理支持，建立信任关系，并且挖掘药物滥用的根源。“学校还需要与家长合作，共同制定干预计划，比如限制药物的获取渠道，或者寻求专业医疗机构的帮助。”苏鸿表示。
如今王明思的治疗已经接近尾声。“在我看来，国家对精神类药品严格管制挺好的。”王明思说，她希望国家能进一步出台相关法律，进一步加强管制。更重要的是，通过严格的监管要让不少对OD抱有好奇心态的人避免了因别人随手递来的药物就沉迷其中。但是，当记者问道她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是否还会走上这条路时，她点点头说道：“如果没有解决源头的问题，我觉得可能还会重蹈覆辙。”
（根据受访者要求，王明思、晓玉、林林均为化名）
文、图|羊城晚报记者
转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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